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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 基督教传道人王子胜(廖亦武)        编号 □  7
发布者 □  康来昌推荐       发布时间 □  Sat Nov 20 02:53:3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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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传道人王子胜(廖亦武)


上篇

2007年1月9日下午两点多,我们在造物主的关照中顺坡直下,一溜烟就抵达武定县高桥乡下长冲村。路左是基督教的“明恩堂”,洁白的墙,粉红的顶,犹如群山环绕中的儿童乐园;路右则是一条条通向苗族村寨的土坎。我们在村民的指点下步步登高,不过几分钟,公路就已经在十几米深的藤蔓掩映的脚底了。与我们探访过的所有偏远村庄一样,大人、小孩和狗,源源不断地自泥土里冒出来,茫然而友好地笑著。可能是有人通风报信,我们远远就仰望到本文的主角王子胜屹立在岔路口,在他之上是变幻多端的裸土,以及亘古不变的群峰。

我们如异姓弟兄一般,握手并彼此拍肩。王子胜生於1940年,67岁,身材矮而壮,像扣著大棉帽的土墩子。寒暄之后,他就引领我们再登十几米蛇形土坎,直达西北角的农家大杂院。

眼下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猪、狗、鸡、人,错落混居,异味扑鼻。王子胜率先推开正门,躬身让客;可是客还未入,一只爆鸡婆就咯咯招呼著数十鸡娃喳喳抢入。我於昏暗中挖出相机,习惯性地拍了好几张废照片,直待主角在谦让声中落座,其目光坚定的面部特写,这才清晰地定格在镜头里。

阳光投进来半截影子,孙医生开始介绍我们的来意,跟著,访谈开始:


王子胜:你是教内弟兄吗?

老威:不是。孙医生是教内弟兄,我听他讲述了你父亲的事迹,深受感动,所以特地赶过来采访。

王子胜:听口音,你不是云南人。

老威:我是四川人,在成都长大。不过云贵川三省的口音应该很接近。我目前是职业作家,也就是说靠卖文为生。

王子胜:不容易啊。

老威:你们更不容易。在眼下人心惶惶的乱世,始终坚持一种信仰真的很难。

王子胜:我们家从老爹(爷爷)那代就信主了,顺著这条血脉一直下来,信主就成自然而然的事。

老威:那我们就从头说起罗?

王子胜:记忆中,基督教最早传入本地是1906年,教堂设在离这儿不远的洒普山。当时有两个牧师,一个澳大利亚人,叫郭秀峰,一个英国人,叫师明庆,骑著骡子,颠簸了几天几夜,从昆明过来。进入苗寨时很轰动,因为自所谓开天辟地,好几千年,莫提苗人,就是汉人,也没见过长成这样子的。黄头发、绿眼珠、鹰钩鼻子,个头比一般苗人要高许多,所以不管他们到那儿,隔半里路就能望见。

老威:你的描述令我想起了《山海经》,两种相互隔绝的东西突然遭遇,感觉上是很奇异的。

王子胜:自古以来,无论是贵州,还是云南的苗族,都生活在崇山峻岭。刀耕火种,采桑狩猎,比飞禽走兽好不了多少。《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七擒孟获,讲的就是招降边陲苗王的掌故。

老威:对,孟获是大苗王,统领各洞苗王对抗蜀汉大军。我还记得书中的苗地瘴气弥漫,汉军水土不服,成天昏昏沉沉,而裹著兽皮、扛著藤甲盾牌的苗兵就乘机来袭。

王子胜:苗族拜鬼神,鬼神却从来没有帮助苗族摆脱被征服、宰割的命运。在旧社会,由於传统的陈规陋习,苗民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要烧香祭鬼,遇红白事,更要请端公、师娘来家里,摆道场,吹吹打打地跳神作法。本来家家户户都穷得刨地坑,可还要铺张浪费,死1个人,要杀猪宰羊,请全村人大吃大喝7天;尸体要停放10到20天,臭了,水都从棺材板里往外淌了,还在顾及忠孝的名节,还在顾及鬼神的报应,不愿抬出去埋掉。总之,请神送鬼,端公开口才算数。

外国牧师来的那一年,恶性循环到了极点,方圆几十里,没有一家富户。房子歪歪倒倒,一场大雨过后,就塌掉。塌掉就塌掉,将就著住,也没那力气重修。人与牲口同宿,吃喝拉撒全在同一个地盘,穷狠了,还讲究个啥?“卫生”这个词都没听说过。可结果呢,1号病2号病流行,跟刮风一样,一个村接一个寨,人一片片倒。

老威:什么叫1号病?

王子胜:1号病是鼠疫,2号病是伤寒。染著就死,根本埋不过来,几个人一个坑也不行。腐烂了还污染土地、水源。端公与鬼神同在,可那时端公也死得差不多了,因为传染病不认你是谁。只有骑著小毛驴来的外国牧师,不提钱,不提端公还是普通人,统统抢救。别人逃出来的地方他们偏要进去,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往你嘴里塞药片;实在救不活了,才低下头,划著十字,在旁边做临终祷告。

就这样,他们的事迹传扬开去,许多死里逃生的人都放弃鬼神,信


了耶稣。外国牧师还替大家打井起房子,重建家园;教大家人畜分离、保护水源、讲究卫生、认清端公的骗人把戏。在真正做到了移风易俗后,他们才讲解《圣经》,教大家做祷告。最后,他们选中了洒普山作为传教的据点,并在那儿逐步修建了云南境内最早的教堂。

从此方圆百把里,都有了信靠,每逢星期日,苗、彝、傈僳族的群众就自四面八方聚拢洒普山,听上帝的声音,而平时则在家里或村里做祷告。许多家长领著孩子,让外国牧师取名。我已记不得我老爹原来的名字,只记得“王撒世”这个名字是澳大利亚郭秀峰牧师改的,意思是丢开尘世的一切去追随主。

老威:面对不可抗拒的灾难,也只有追随主了。

王子胜:我父亲王志明生於1907年,也就是外国牧师进来的第二年,原籍富民县东村乡芭蕉菁村。1921年上禄丰县大菁小学,1924年被老爹送到洒普山上教会小学,1926年毕业,受教会指派,先后在嵩明、禄丰两县乡下教书并传教,直到1935年回到武定县洒普山,继续在各山村教书、传教。抗日战争爆发,外国牧师受命去别处,我父亲就被推荐为洒普山总堂的传道人,1944年出任洒普山总堂会长。

老威:据你描述,这洒普山算云南境内苗族教会的发源地,那总堂的范围有多大呢?

王子胜:下辖武定、禄劝、富民、禄丰、元谋等5县苗族教会,是最大的教区。当时没有公路,交通全靠骡马,传播一次福音要翻山越岭好多天,十分艰辛。可在父亲的亲自操劳下,教会发展得非常好,据有关资料证明,到解放前夕,仅武定县内,就有5500多苗、彝、傈僳族群众受洒普山总堂之感召,信了耶稣。1945年,父亲他还去昆明翻译编纂了苗文的《颂主圣歌》,这恐怕是全中国第一本苗文赞美诗。

老威:可否讲得更详细一点?

王子胜:我出生太迟,旧社会的事情就只晓得这些。到了新社会,所有的活动都被禁止了……

老威:此地的土地改革是哪时的事儿?

王子胜:1951年,我11岁,记得那年我父亲在昆明受储怀安牧师按立,升任牧师。

老威:储怀安?外国人?

王子胜:中国人,长期住上海。当时所有的外国传教士都被撵跑了,共产党说,洋教是精神鸦片,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工具。

老威:你父亲也算受命於危难之际。

王子胜:对於真正的基督徒,这是自然而然;父亲既然做了多年5县教会总堂的会长,神职升迁也是自然而然,不会受改朝换代的影响。

老威:我在禄劝那边采访过84岁的张应荣长老,他家因为信仰耶稣而被划为地主。

王子胜:我们村子太穷,没有地主、富农,成分最高的是中农,有3户,剩下的统统贫农和雇农。按土地政策,我家划贫农,因为信基督,就区别对待,不能分包括田地、房屋、财产之内的任何胜利果实,不准入小社(初级合作社)。

老威:没有地富分子,阶级斗争如何搞?

王子胜:本村没地主,就从外村借来斗,诉苦呀,游田坎呀,打打杀杀呀,除了不准我们基督徒聚会,运动方面的花样一次也没少。当时父亲曾私下叹气:咋个搞的嘛,人家外村好心好意将田地租给我们种,租子也不多,算施恩了,结果却落得这种下场!

老威:没料到你父亲身为苗族教区总堂会长,家里这么贫寒。

王子胜:可精神并不贫寒。政府查封了洒普山教堂,勒令父亲回家种地,於是他就回村里,在群众的监督下踏踏实实地种地,还兼任小队会计。因为《圣经》里讲,身体要顺从掌权者。

老威:作为上帝的牧者,他中止了放羊吗?

王子胜:每日的祷告从未间断,各村的基督徒也经常在半夜三更摸上门来,由於当时的政治气氛,相互的祷告紧紧张张,完全是地下活动。接著,上面派了民兵,专门看守,逼著父亲交代与外国牧师的关系,是不是帝国主义留在本地的定时炸弹,等等。没办法,基督徒之间的往来只能中断。1954年,公安局还以“死不悔改,继续从事宗教间谍”的罪名逮捕了父亲,在禄劝县监狱扣押了好几个月。

老威:据我所知,有相当一批基督徒在所谓的解放初期惨遭迫害。

王子胜:父亲在苗族教众里威信极高,加之身体能够顺从掌权者,所以政府经过再三考虑,在严厉镇压的同时,要树一个正面的可以对外宣传的典型。於是父亲莫名其妙被扣押,又莫名其妙被释放,还进入楚雄州政协筹委会。1956年,他竟以牧师身份,任少数民族代表团副团长,上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

老威:你父亲有幸成了共产党“三自爱国”的统战工具。

王子胜:这在当时的确比较轰动,《人民日报》都刊登了消息。后来父亲从农村调到武定县文化馆,还当上第一届州政协委员。

老威:「帝国主义走狗」被改造为「社会主义新人」了?

王子胜:绝不可能!因为共产党始终不放心父亲,父亲也觉得心不在那儿,他一直祷告,求主宽恕。他的人生就这样起起伏伏,虽然是见过毛主席的名人,可在每次政治运动中都叫揪出来,写交代,挨批斗;到了1964年的“小四清”和“大四清”运动,他就被解除一切职位,彻底清除出阶级队伍,重回村子接受监督劳动,好比兜了一个政治荣辱的大圈子。其实他晓得,置身这样的无神论社会,自己的最终归宿是什么。在十字架和共产党,在上帝和撒旦之间,最终必须要有个了断。他在等待,在逆来顺受,可从不随波逐流。

老威:基督教最著名的箴言是:有人打你左脸,就把右脸也给他。

王子胜:是,无论是耳光还是亲吻,都一样。父亲他晓得自己一出生就被选中,将以人子的血肉之躯去重蹈神子之路,上十字架!在荣耀主的同时复活!

老威:后来呢?

王子胜: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革命群众涌入家门,抄家打人,我们被绳子拴成一串串游乡。父亲戴著“帝国主义间谍走狗”的高帽子,揪去开万人大会,简直就叫拳头和口水给淹没了。可不管遭多大的罪,父亲他都坚持祷告。

这样熬了两三年,风浪看上去平静些,造反派忙著打内仗,也顾不上天天上门。父亲借此空隙,又和村里的一些老基督徒串联,半夜跑到附近山洞秘密聚会,手里没《圣经》不打紧,只要心里有《圣经》,就能领受福音。苗族虽然穷,还是比汉族纯朴,毛泽东这种“万寿无疆”的人间邪灵,


尽管热闹一时,最终却蛊惑不了本族的心。福音又慢慢在村子里传开,也没人去告密。可是,最后的考验到底来了,1969年5月11日□晨,我父亲被正式逮捕。

老威:当时你在场吗?

王子胜:我一家住在这边,我父母、我小弟一家住在公路那边。你顺著我的手指望出去,教堂的屋顶往上,过那片包谷地再往上,对,就是那座崖子下的草坡。现在草坡间的几个房子已经属於别人,可我们一大家在那儿住了好几十年。后来茅草屋失火,烧得精光,我就搬这边来建房子。

我父亲是半夜鸡叫时被抓的,我正在梦中,听见嘭的一声枪响,比打雷还凶,比山崩地裂还凶,我全家大小6口都惊醒了。我急忙拱出门,望见公路边的汽车灯,有两三盏,刺亮刺亮的;草坡周围的电筒光密密麻麻,真的,比阴历七月七的星星还密。又嘭的一声,不是枪声,是门被撞开了。人的叫喊比刀子还尖,可隔得远,这边不太清楚,只能辨出大兵的吼和老小的哭。

我将4个娃娃安顿在屋里,一再叮嘱不要出门。我和老婆往对面没命地跑,公路上码满了解放军,不敢过,我们就远远地绕。可能是圈子兜得太大,还没拢那边,汽车就轰轰地发动了;等拢了那边,车灯已经移到半坡,在山嘴壳晃两晃,就消失了。

跟著我才晓得,是两个大兵守在外面,另两个大兵踢门进屋。刺刀上架,子弹上膛,鸣枪为号朝里冲,谁有异常就弄死谁。大兵挺枪直扑父亲床前,刺刀一下挑起被子,甩开,大吼道:不准动!起来!跟我们走!

父亲似乎早有预感,就和平时一样,一言不发地起身。他的内衣内裤都没脱,外衣外裤整齐地叠压在枕头下,所以很顺当就穿好了。脚落地时,当兵的一左一右来扭胳膊,他却轻声说:不用吧,我会跟你们去。接著抬起手腕,让当兵的给自己戴手铐。临出门,他一再回头,用目光暗示


母亲,不要有任何举动。可毕竟是生离死别啊,母亲还是忍不住跟出去,叫了一声,当即被当兵的迎胸一脚,踢飞起来,顿时昏厥。

我赶到时,母亲已抬回屋内,全家大小数口正围绕著。她老人家大小便失禁,衣裤全湿。我们忙乱了好久,才听得一声哎哟,算还过魂了。我们替她擦身子,重新穿戴,她却直嚷口渴,喝了好几大碗水□□这一来,落下一个心口疼,终身未愈。

而父亲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押在武定县看守所,长达4年多,直至1973年12月惨遭杀害。

老威: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王子胜:正式宣布的是“5顶帽子”。其一,帝国主义走狗,死不悔改的间谍,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其二,现行反革命;其三,一贯抵制国家宗教政策;其四,地主党;其五,红军长征经过禄丰县境时,曾率领一大批地主狗腿子,阻拦红军过路。还真刀真枪地干,亲手打死了7个红军战士。

老威:基督徒成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了。

王子胜:全是诬陷!几十年前,禄丰那边的确发生过当地民团与红军交火,双方各有死伤的事,可距离武定这边很远,跟父亲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老威:唉,覆巢之下有完卵乎?

下篇

2007年8月6日傍晚,我们一行4人,风尘仆仆地再次造访67岁的圣徒后裔王子胜,不料迎头撞上铁将军把门。围绕这陡坡间的陋居,屋前屋后寻罢一圈,回头向村民打听,才晓得老人在山腰伺候包谷地,早晨就带饭出门,至今未归。於是在爱好运动的孙医生的提议下,我们沿著村中蛇形坡道,开始新一轮跋涉,与若干苗族男女及牛马狗擦肩而过。出村尾,在暮色苍茫中大约爬了七、八分钟的红土坡,竟望见我们梦寐以求的目标从天而降!不,像一块土疙瘩,从群山皱褶里滚将出来。

彼此都笑脸相迎,零距离接触时,孙医生顺势接过老人肩上的锄头,我则迫不及待紧握他的手,感觉捏住了大块磨刀石。边走边交谈,没想到时隔大半年,老人对我们的印象已经淡漠,我一再旧事重提,他才苏醒似的,猛捶一把脑门,大叫一声“你是□□”,却没下文了。

老骥一路拍摄,老人瞟见机器冲著自己,就把腰板挺得笔直,步履坚实,说话也中气十足:“天上,地下;过去,将来;中国,外国;所有荣耀都归主”。

我频频点头,如这位矮个子传道者的应声虫。拢家之际,太阳刚好落山,天穹间突然浮现出交叉的彩虹。我虽然神经兮兮,对自然异象兴趣浓厚,可时不我待,只能不管不顾地挖出答录机。

屋内黑咕隆咚,开灯又昏暗不堪,老人就随我和孙医生在外面陡坎边坐下,连擦好几把汗水,谈话就在雨后蚊虫的大肆袭击中开始。

老威:对不起,又来打搅你了。

王子胜:贵客罗。神的旨意罗。

老威:上次的采访出了点问题,录音被抹掉半边,所以这次从断掉的地方开始吧。

王子胜:好的。

老威:上次讲到你父亲王志明被抓,以后呢?他关押在哪儿?

王子胜:武定县看守所。

老威:4年多都没换地方?

王子胜:是的。

老威:能探监吗?

王子胜:能,但是见不著人。送衣服可以,送吃的不可以,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时代环境不一样,我们经常忍受革命战士和群众的打骂,什么“你老子信上帝,那么坏,你咋个还不同他划清界线”;什么“上帝不是人民救星,只要毛主席、共产党才是人民救星,你们是信上帝呢,还是信毛主席、共产党”;还有什么“你老子是上帝的走狗,为啥还要送衣服呢?上帝与狗都是不穿衣服的”,等等。故意让你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们就有了打你斗你的理由。其实完全不用找理由,作恶是没有理由的。(「他们无故的恨我」(约15:25))。

老威:对,撒旦统治中国也是没有理由的。

王子胜:但是我们有信靠,明灯就在心里。按政府方面的说法,本来像我父亲这样“罪大恶极又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是不允许同亲属见面的,可考虑到我们是少数民族,出於“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特别批准见最后一面。

老威:你们晓得能见最后一面?

王子胜:我们,不仅家里,还包括村里的基督徒,天天祷告。自父亲被抓,就天天祷告,有感应的。对上不上十字架,有感应;对之前和之后会咋样,也有感应。

老威:是么?

王子胜:父亲是1973年12月29号被杀害的,提前一天,民兵就上门通知了。於是全家十几口倾巢出动,紧赶慢赶,走了几个钟头,才拢武定县城。经过几道关卡,终於在高墙内看见了朝思暮想的父亲□□头发全部熬白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挪步子,就唏哩哗啦,脚杆打飘。把全家人心痛得哭啊……

老威:你父亲戴著镣子?

王子胜:几年的脚镣手铐,到死才解下来。

老威:跟杀人犯同种待遇。

王子胜:全家人都拉住他哭啊,可候在旁边的公安人员吼了声“不准哭”。我们只好顺从掌权者,忍住了。人家又吼:来了这么多人!咋个说话?你先说?还是你先说?快点,时间有限哦。

母亲就对父亲点头:你能讲,以前都是你讲,我们听你的。

父亲会意地笑了。接著拿出当牧师的威严,开口道:我已经改造不好了,如今的下场是咎由自取,所以你们不要学向我,要听“上面”的安排。

老威:这个“上面”就是上帝了。

王子胜:对罗,信撒旦的不懂,信耶稣的一听就懂。接著是第二句话:你们要积极劳动,让自己有饭吃有衣穿;第三句话是:你们在各方面都要讲究卫生,使自己身体健康,不生疾病。

老威:这三句话的语气似乎都出自《圣经》。

王子胜:我们听得很温暖,因为后两句话,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父亲都一直在说;父亲之前的老爹,以及为老爹取名的外国牧师,也一直在说。我激动得又哭了,我说:爸爸呀,我们会好好听上面的安排!可是家里那么多娃娃等你养育,你改造不好,娃娃们就等不著了□□这个意思是,爸爸呀,上帝安排你做牧师,做教会的领袖,你可晓得还有多少羊群等待著牧羊人归去?

我妹子接著说:爸爸呀,到了这一步,我只是舍不得你的子拜!

老威:啥子叫“子拜”?

王子胜:就是子弹。意思是子弹明天就要穿过去,我舍不得。她说不下去了,却没料到,就这一句含混话,大家都听懂了。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连人保组、公安局和端枪的大兵都埋起脑壳。也许他们在想:这个无罪的人啊,却不得不死掉。

老威:唉。

王子胜:我母亲拿出6个鸡蛋,忍住眼泪说:我是你的女人,没有公话。这些鸡蛋已经煮熟了,你收著吧。我父亲叉开淌血的手掌,上下左右拍了她,然后接过鸡蛋,留下3个,再还给她3个。

老威:这是永诀的祈祷,血十字前,分出两个三位一体。不禁令人记起苏格拉底两千多年前的临终箴言:动身的时刻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去死,你们去活,何者为佳,唯上帝知道。

王子胜:我们都明白。这时候大兵过来将我们隔开,公安人员站在父亲和我们之间大声宣布:王志明已经被判处死刑,定于明天公审公决。遗体由政府处理,你们不用过问。

老威:为啥不用过问?

王子胜:我们再三请求,公安人员才继续宣布:王志明死有余辜,革命群众强烈要求,用炸药将尸体彻底销毁。所以你们可以不去大会现场。

我们大吃一惊,就连声求告政府“手下留情”,让我们收尸,并保证不立墓碑,不弄任何显眼的标记,不给社会造成丝毫不良影响。可人家摇头说:哪个晓得你们会利用死人搞啥子名堂?苗族历来是宗教迷信的重灾区。

父亲被押走了,我们还不走,坚持要收尸。公安人员火了,叫大兵把我们赶出监狱。没办法,作为基督徒,要顺从掌权者,我们只能含悲赶回村子。天已黑了,信主的群众,好几十人,还候在公路边。弟兄姐妹们一听要“炸尸”,都流泪。大家约定,当晚全部在家中祷告,求助於神,制止毁尸灭迹的革命行动。

老威:结果如何?

王子胜:我们祷告完就睡了,可能因为太累,连梦都没做。第二天大早,大队突然来民兵通知,叫我们准备马车,赶到武定县第一中学大操场参加万人大会,“拖反革命分子的尸体回家”。

感谢主啊!感谢主啊!我们来不及生火做饭,揣点干粮,借辆马车就往县城跑,嘴里一直在悄悄哼《赞美诗》。抵拢会场,那个拥挤哦,那个口号哦,那个红旗招展哦,如开锅稀饭,人脑壳比开花的米还密,感觉是全中国人民都团结到这儿了。当时接受公审公判的有四、五个阶级敌人,除了我父亲,其他都判有期徒刑。

老威:四、五个反革命吗?

王子胜:不,是其他罪名,弄来陪我父亲的杀场。我们的马车一到,几个大兵就围过来,枪筒子指著喊:不准动!双手抱脑壳!蹲下!於是我们就蹲在马车旁边,背对会场,像瘟疫一般,与革命群众隔离开。

老威:你父亲呢?

王子胜:两三百米远以外罗。开会当中,大兵一松懈,我们就起来透过人脑壳缝缝打一下望,认清楚那个戏台,上面坐著两排领导,台前搭一架子,父亲站中间,左右是陪杀场的,全部五花大绑,挂黑牌。宣布“死刑,立即执行”的时候,又有几个大兵一拥而上,将父亲悬空顶起来,向广大人民示众。青天白日啊,整个会场却刮起一阵阵狂风暴雨。想想看罗,武定县多少公社?就算一个公社来几千,聚拢都是好几万。几万个拳头高举,几万个喉咙高喊:打倒!砸烂!万岁!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切反动派垮台之时!

老威:疯了疯了。

王子胜:示过众,他们又朝父亲后颈窝插亡命标,多半个人高,5个罪名都在上头,“王志明”3个字打著红叉叉,很醒目。接著,父亲就被弄上卡车,游街示众。前头两辆小车开道,后头满满一车大兵压阵,架著机枪,上著刺刀,绕城个把钟头,才拉到武定郊区原先的小飞机场去打掉。

老威:你们可跟去了?

王子胜:枪指著,根本动不了。等群众差不多散了,大兵才吩咐:乖乖随我们走,要听使唤罗。於是我们牵起一条线,被大兵押到看守所门口,父亲坐牢的铺盖已经扔在那儿,一个公安说:反革命的破烂,领回去吧。

老威:谁为你父亲收尸呢?

王子胜:同村的。等他们赶起马车,跑拢飞机场,父亲已经倒在地下了。好几百群众围观,乌鸦鸦的一片。赶车的站在车头使劲摆手:收尸!收尸!人墙就自动闪出一条夹道。还剩一个大兵在里面守候,问了句:是不是他家里人?回答:是罗。大兵就吆喝道:走开走开!打得稀巴烂的死人,有啥子看头?快让人家早点收拾。

拉起尸体,他们来与我们碰面。我拿毛巾给父亲擦脸,妹子用铺盖掩住他老人家。这是1973年12月29号的下午1点,天非常蓝,阳光非常好,几万群众渐渐散去,街道渐渐敞开了。马车载著父亲出了县城,嘀嘀哒哒朝家走,比步行还慢,我家来的7个人就干脆左右相随著。一路看见雀子飞,听见雀子叫,竟觉得父亲的呼吸还没有停止。

沿途都有一些苗民拦住马车,向父亲道别。老的,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甚至还有小孩。绕过山梁子时,有个小女娃娃竟然爬上车,掀开铺盖,将我父亲从头摸到脚。嘿嘿,我们不由自主微笑起来,暂时忘却了悲伤。

走走停停,太阳落坡才拢村子。全村男女老少都来迎接。感谢主啊,父亲的遗体一直很软和,从倒下去,到抬上马车,到拉回来,到天黑,到半夜三更,一直同活人休息差不多,脸有血色,皮肤有弹性,肚子还热乎乎的。那个关口上,干部和民兵从早到晚严防死守,只有到夜里12点以后,确定“那些人”睡著了,信教群众才一家接一家,陆陆续续摸上门来,做道别祷告。

老威:来过多少人?

王子胜:至少七、八十。在沟坎上溜,又不敢打手电,跟夜游神一样。大概过了两点,最后几个弟兄做完祷告走了,我们伸手摸父亲,才感觉身体发凉,手脚变硬了。

老威:的确算黑暗中的神迹。

王子胜:荣耀主,感谢主。

老威:他说该有光,就有了光。

王子胜:天刚蒙蒙亮,我和哥哥、弟弟、妹夫一起上坡,看好岩坎下的一个地方,就吭哧吭哧挖洞。一两个时辰,弄得差不多了,我们才返回家吃早饭。接著把墓盒(你们汉族叫棺材)先抬上坡,放进洞里,再回头接遗体。

老威:墓盒与遗体分开抬?苗族风俗吗?

王子胜:不是。怕苗民动乱,军车大清早就开过来了。大兵端著枪,满坡守起,明令除了死者家庭成员,任何人不准接近。当时本村外村好几十人,都自己跑来,原准备搞个下葬仪式,眼下却只能相隔几百米,傻傻望著这边,干著急,帮不上忙。遗体带墓盒,至少要8个劳力才抬得起,可家里只得4个劳力。我们试了几次,还喊了号子,都不行,只有分开运送,人最后钻进墓洞去封棺。

大兵一直守到土盖完,坟包垒起,我们下山拢家门了,才吹一声哨子,跑公路边集合报数,上车回城交差□□其实他们巴不得溜快些,因为明天就是新年。

老威:1974年元旦。我十几岁。毛泽东、周恩来都病入膏肓,文革快搞不下去了。

王子胜:感觉得到。因为过了不久,政治气氛稍微宽松,村子里又恢复聚会做礼拜。政府发现了,就派人来召集苗民开会,教训道:枪毙反革命分子没几个月,你们不仅不划清界线,反而敢秘密聚会!真不把共产党放在眼里!谁带头的?站出来。於是我就站出来。

我是1976年初被正式逮捕的,扔进武定县关过我父亲的监狱。他们说我比父亲更坏,更不可救药,因为父亲的犯罪还有历史原因,我却属於明知故犯。开头4个月,我都关在禁闭间,两三平方米的黑屋子,水泥地,就一个洋瓷碗一个马桶,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老威:跟狗洞一样。

王子胜:不如狗洞,因为始终不见光。只有等个十来天,马桶屙满了,才允许喊报告。大兵先撬开巴掌宽的监视窗,捂住鼻子瞅一瞅,再开门叫我出来倒屎尿。天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朦朦胧胧挨近茅坑,还得竭力稳住脚跟,提防腿肚子一软就栽下去。回到黑屋,眼珠子酸疼,要流好久的泪水才重新适应。

老威:屎尿味薰的?

王子胜:嗅觉已没有了。这人嘛,在茅坑上关多久也不会薰坏掉,可不能长期不见光。植物不见光一会儿就死,动物嘛,最多熬十几天,就要发疯。

老威:人在黑暗中不发疯,是因为有思想和意志。

王子胜:有上帝啊,他说有光就有光。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族共计7人蒙难。父亲遭杀害。二哥王子华,当时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人民医院任院长,也受父亲株连,叫造反派揪出来。因为忍受不了批斗毒打,就投怒江自杀。大哥王子荣,与我同时继承父亲衣钵,为传道人,后来我们同时被捕,同时判刑,同样的9年刑期,同时释放□□只是判刑后,我送姚安县监狱改造,他送禄劝县里面的草海子农场改造。与我们同时被捕的还有二姨、四姨和老嬢,她们是父亲的亲生姐妹,住在外村。后来二姨和老嬢判5年,四姨判3年。

老威:都因为秘密聚会吗?

王子胜:是。1979年落实宗教政策,就全部提前释放了,这样一算,我们就只坐了3年牢。1980年开头,不晓得吹的啥子风,上面来指示,硬要把我选成武定县人大代表,反革命牧师的儿子,帝国主义的走狗,咋个能当人大代表呢?可是跟逮捕一样,你不干不行。记得当时,我拿著姚安县监狱的《减刑判决》,找人大主任,我指著上面写的“该犯坦白交代较好,予以释放”说:我还是“该犯”,不配做人大代表。主任脸红了一阵,生气说:太马虎罗!我找他们去。於是没过两天,“减刑判决”就变成“无罪释放”。

老威:估计此时你父亲的事迹已经传播到海外,大形势变了。

王子胜:释放不久,我们就接到了父亲的《平反通知书》。英国皇家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确定他为20世纪10个伟大的殉道者之一,替他在正门上塑像的事,我们晓得很晚。大概是上个世纪末,人家派使者将有关资料送过来,都是英文,而我只有高小文化(政府不准黑五类子弟升中学),读不懂。2002年12月,我家亲戚的孩子去伦敦,亲自在大教堂门口拍了照片回来,村里村外传看,大家都流泪了。荣耀归主啊!父亲他与魔鬼争战,共65个年头,终於胜利返回天家。正如经里记载□□我听见天上有个声音说:你要写下,从今以后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圣灵说:是的,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作工的果效随著他们。

老威:作为传道人,你也算你父亲留在大地上的果效。

王子胜:我今年67岁,还跑得动。附近的村子,苗族、彝族,都全部信主了。我就准备跑更远。更更远。如今社会,思想乱,心乱,每个人都比过去更需要福音。

补记

夜里9点来钟,谈话结束了。我们在满天繁星之下告别老人,他慈悲的老伴撵出屋子,塞给每人两块有些烫手的荞面粑粑。我三两下就吞并完毕,而孙医生依旧边下坡,边细嚼慢咽,还赞不绝口。我暗笑道:不愧本色的基督徒啊,任何时候都不忘感恩。

面包车晃著射灯在山道间盘桓,我到底松了口气,瘫软在座位上。感觉才迷糊一会儿,禄劝县城就拢了。孙医生说:我已给小张打了电话,他答应连夜送我们回昆明。我不禁叹息道:麻烦小张多少次了!如此有奉献精神的基督徒,在当今社会已属凤毛麟角。孙医生说:你不晓得罗,我一直想把他弄到昆明开车,可那些公司老板嫌他土,有损形象。

快10点半,小张在城郊加油站接到我们,二话不说就朝车站赶。七、八分钟后,我们登上已经启动的加班的末班车。小张和他的车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阴影。幸好是火把节哦!他喊道。

午夜1点钟,车抵昆明黄土坡站。接著打野的。1点半钟,4个貌似流浪汉的家伙,围坐在街口路边的小吃摊。一人一碗烫粉,吃得脑壳抵脑壳。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悲凉。仔细盯一遍其他3人,我对自己说:廖亦武,你要记住此时此刻!为了你的一个低级错误,朋友们跟著受累。特别是孙医生,腰都快折了。幸好这个采访抹掉可以重来,然而许多记忆一旦抹掉,就彻底完蛋。

本文摘自:「独立中文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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