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大教堂:德累斯頓重生的寫照
維一 文
離開捷克,乘火車到德國的首都柏林去,德累斯頓是必經之路,也是我最想去的德國城市。德累斯頓在過去的東德境內,雖然我在德國讀過書,在德國住過幾年,但那時的德國仍然分作兩邊,一邊是資本主義的西德,一邊是社會主義的東德,中間垂下來的是隔絕雙方的“鐵幕”。當年我在西德的科隆大學讀書,到東德的德累斯頓去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對德累斯頓的瞭解可謂一知半解。此次是我第一次踏上原先東德的土地,親身領略到德累斯頓古城的風情。在眾多的歷史遺痕中,久負盛名的聖母大教堂焚毀近五十年之後重新建造,背後的故事讓我久久不忘。
一九四O年,德國空軍出動五百多架次轟炸機,空襲狂轟英國城市考文垂。這樁二次大戰中城毀人亡的慘劇我早就知道。可是同樣在二戰裡,同樣慘烈,而發生在一九四五年德累斯頓的大轟炸我卻很晚才聽說。
應該先來大致說說“德累斯頓大轟炸”的背景。
德累斯頓是橫跨在易北河上的德國城市,距德國都城柏林相去不遠,歷史上就因其城市佈局和建築風格享有盛名,被譽為“易北河上的佛羅倫斯”。或許因為德累斯頓本身是一座文化城市,並無軍事和工業的戰略意義,也或許因為德累斯頓的位置遠離前線,所以直到戰事即將結束之前不久都沒有遭到軍事衝突的影響,反而成為難民大量湧入,傷患集中安置的聚集地。
然而,同盟國高層的軍事計畫已經在年前就暗中把德累斯頓列入攻擊目標,據說其靈感就是來自德國對英國考文垂的集中轟炸,真是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二戰的戰事發展到一九四五年的年初,戰局的勝敗已經完全顯露。其時,蘇俄的軍隊已經挺進到離德累斯頓將近五十英里的地方。二月十三號,這是西方傳統上的情人節,英國皇家空軍首先開始對德累斯頓進行輪番轟炸。八百餘架轟炸機分兩波遣往德累斯頓,首先投擲了近一千五百噸高效炸彈和一百八十多噸燃燒彈。其後又發動了第二輪空襲,五百多架重型轟炸機以高精確度投下超過一千八百噸炸彈。
十四號,三百多架美國美國陸軍航空隊的B-17轟炸機在德累斯頓投下七百多噸炸彈。美軍的轟炸一直持續到十五日,其後四輪空襲中投擲的炸彈總共約有三千九百噸。轟炸作業嚴格按照標準程式進行。首先投擲大量高效炸彈轟開屋頂,將屋內木材結構暴露出來。然後用燃燒彈使木結構起火燃燒,接著用更多的高效炸彈來阻遏消防隊的行動。炸彈形成的長時間火焰風暴將溫度激增至一千五百度。轟炸區域著火後,上空氣溫暴漲,產生高速上升氣流,外界冷空氣迅速捲入,再將地面的人群吸進火海。
經過這樣歷時三天的輪番強力轟炸,德累斯頓頓時陷入一片火海,據事後統計,老城中心兩萬八千四百多棟房屋,其中兩萬四千八百棟毀於空襲,遭到完全破壞的區域面積達十五平方公里,占全市面積的百分之七十五以上,其中包括一萬四千棟民宅、七十二所學校、二十二家醫院、十九座教堂、五個影劇院、五十家銀行和保險公司、三十一家百貨公司、三十家大型旅店、六十二座行政大樓以及工廠建築等等。德累斯頓最著名的茨溫格宮、塞普歌劇院和聖母大教堂等屹立幾百年之久的地標建築無一倖免,全部焚毀。
確切的死亡人數估算一直存在很大爭議。一是德累斯頓地區居民六十四萬,還有高達二十萬名難民以及數以千計的傷兵。大轟炸之前既沒有人口登記,大轟炸之後又有大量居民遠走他鄉,再加事變之後的混亂局面,統計難度是可以想見的。其二是交戰雙方出於各自不同的政治目的,也在有意過分誇大或縮小傷亡人數,早期的死亡人數估算從兩萬五千到六萬不等,但也有人提到六十萬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德累斯頓大轟炸” 的慘烈程度大大超出當時民眾的想像,連軍事計畫的決策人都沒有預料到結局的嚴重。轟炸行動結束不久,其決策背景和計畫實施立即引起爭議,各個方面都在利用這次轟炸作為爭取自己政治前景的砝碼。他們或是開脫自己的責任,或是利用轟炸事件來攻擊對方,譬如原本涉及此次轟炸計畫很深的英國首相溫斯頓·邱吉爾急於撇清干係,不承認自己曾經過問轟炸計畫;而蘇俄和東德政府為了激起輿論對西方的仇恨,就一直宣傳其慘烈的程度。另外,英美一方宣稱此次轟炸的目的完全是為了掃清德軍在德累斯頓的軍事部署,以配合蘇聯軍隊的挺進;但又有戰略家認為,轟炸德累斯頓的真實目的乃是西方預見到戰後德累斯頓地區肯定會落入蘇俄之手而搶先破壞,不給蘇俄留下任何有形資產。而當時一息尚存的納粹德國則用“德累斯頓大轟炸”來激勵同仇敵愾的士氣,特意誇大平民傷亡的人數。在戰後發現的納粹檔案裡也果真出現有力圖誇大轟炸死亡人數的記載。這也是至今關於德累斯頓死亡人數從兩萬五千到六十萬懸殊差距的原因。時至今日,“德累斯頓大轟炸”還是德國右翼人士抗議活動的主要話題。
經過戰後四十年的重建,德累斯頓的城市大體恢復了原狀,茨威格宮和塞普歌劇院都已大體復原。然而著名的聖母大教堂卻一直保持著廢墟的原狀,僅剩下十三米高的一截殘壁。有人說是為了永久紀念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歷史慘劇,也有人說是所需重建資金過於龐大,還有人說是教堂的重建與社會主義的理念不合,當局其實一直準備徹底剷除,但礙于民眾對聖母大教堂的強烈熱愛而遲遲不好下手。總之,我有一張一九九一年聖母大教堂遺址的照片,這時兩德已經合併兩年,而那裡還是一片廢墟。從照片上可以看到,周圍的曠地上劃滿了停車線,已經無異於大型的車場。
說到德累斯頓的聖母大教堂,有必要簡單回溯一下歷史。聖母大教堂始建於一七二六年,至一七四三年乃成,費時十八年,教堂設計者喬治.巴爾(George Boehr)至死也沒有見到最終完工。教堂內部的管風琴由著名樂匠高特弗烈德.希伯曼建造。教堂最著名而與眾不同的特點是其九十六米高的穹頂,因其外形被稱為“石鐘”。有人認為,它可以媲美于米開朗基羅為羅馬梵蒂岡建造的聖保羅教堂。聖母教堂一萬二千噸砂岩石構成的穹頂全靠八根石柱撐起,起初有人懷疑這樣的設計是否堅固,可是一七六O年薩科森與普魯士一戰,一百多發炮彈打在教堂的穹頂上都安然無恙,這使聖母教堂名聲大噪,而且聖母大教堂的美觀外形也使德累斯頓的文化景觀增色不少。許多音樂大師和藝術大師,如巴赫和席勒曾經在這裡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也有許多著名畫家留下了聖母大教堂的繪畫作品,其中以義大利風景畫家伯納多.貝羅托(Bernardo Bellotto, 1720-1780)的一幅聖母大教堂繪畫最為有名,如今還陳列在德累斯頓繪畫藝術館內。
德累斯頓聖母教堂在其建成後的二百年間,成為德累斯頓城市的重要地標。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期,德累斯頓也未遭到戰火的破壞,德累斯頓還因相對的安全而成為大批難民的收容地,聖母教堂的地廳裡就曾庇護了幾百難民。
然而在一九四五年的二月大轟炸中,聖母教堂終於未能倖免遇難。十三日,英美轟炸機的狂轟擊中聖母教堂,大火燃燒了整整兩天兩夜,聖母教堂內部托舉穹頂的八根石柱牢牢地支撐著教堂的主體結構,使躲藏在地廳裡的三百多名避難者得以脫身逃出烈火熊熊的教堂。但終因火勢猛烈,燃燒彈使教堂裡近達一千度的高溫,教堂穹頂最後在十五日整個坍塌下來,石柱被燒得通紅而爆炸,外牆崩裂,六千多噸的巨石將地基砸出大坑。
至此,聖母教堂從德累斯頓的天際線上永遠消失了,此後四十五年間,聖母教堂的原址上是一片瓦礫殘石,但德累斯頓人堅信總會有那麼一天要重建聖母教堂,他們在戰後很快就開始動手收集教堂的殘石,並多方呼籲重建教堂。若不是這些強烈的呼聲,在戰後的幾十年間聖母教堂也會像德累斯頓其它好多教堂那樣被清理夷平。
一九八九年的德國統一,為德累斯頓聖母大教堂的重建打開了大門。一九八九年,以音樂家路德維希.古特勒為首的一批熱心人士組成了促進團體,倡議重建聖母大教堂,此項號召立刻得到國內外的強烈回應。其後幾百名建築師、藝術史家和工程技術人員著手收集和鑒別流落民間的教堂遺物,為重建作準備,並開始向全世界募捐集資。
在英國,德累斯頓信託基金是以肯特公爵為皇家代表贊助的。戰後與德累斯頓結為姊妹友好城市的考文垂派出主教堂的牧師主持負責德累斯頓信託基金。他們的號召說:“聖母大教堂之于德累斯頓,有如聖保羅大教堂之於倫敦”。在法國和瑞士也都相繼成立了德累斯頓聖母大教堂基金聯合會,著手募集資金。
據估計,聖母大教堂的重建需要資金約一億八千萬歐元,德累斯頓銀行在一九九五年後通過各種管道集資贊助了七千萬歐元,其雇員本身就贊助了一百萬元。這時我才瞭解到,當初二戰之後避禍搬遷到西德的德累斯頓銀行仍然心系家鄉,終於在德累斯頓需要時伸出了援手。
集腋成裘,集沙成塔,德累斯頓聖母大教堂的重建牽動了全世界許許多多人的心,捐款經各種管道注入重建基金裡,光是將聖母大教堂的碎石做成工藝品出售就募集了大約二百三十萬歐元。其中以一位德裔美國人的私人捐款手筆最大。他名叫根特.布羅貝(Günter Blobel),當年德累斯頓遭到轟炸的時候,他和逃難的家人躲在德累斯頓城外,親眼看到了轟炸前的教堂。一九九四年,這名當年的小男孩成為美國“德累斯頓之友”的主席,一九九九年他獲得諾貝爾醫學獎,隨即將獎金一百萬美元全部捐給德累斯頓重建基金。
資金準備妥當之後,重建的計畫便提到日程上來。從一開始,參與重建計畫的決策者決定要嚴格按照喬治.巴爾一七二O年代的建築原型一絲不苟地進行重建。重建工程於一九九三年元月動工,一九九四年奠基,地廳一九九六年完工,二OOO年內裝封頂。除了穹頂之外,整個教堂儘量使用原來的材料和佈局。利用電腦圖像處理技術對石料的加工、仿製。在幾百萬塊重建中的石料,有八千五百多塊石是來自原來的教堂殘石。新老石料相間構成了新教堂的主體。直到如今,如果細心尋找,還能找到經過戰火熏黑的痕跡。
建築施工依靠幾千張老照片和回憶文字,採用與當初同樣質地的顏料彩繪教堂的內部壁畫,甚至還堅持採用十八世紀用雞蛋調和顏料的辦法以顯出光彩。為了復原當年橡木教堂大門的細部,想到當年在教堂結婚的婚照大多都在教堂外大門取景,於是公開徵集教堂前的婚照,結果許多人送來整本整本的結婚像冊。
最令人感動的是製作新的鎏金穹頂。它是由倫敦的工匠按照十八世紀的技術打造的。監造者阿蘭.史密斯的父親法蘭克當年是參加轟炸德累斯頓的英國空軍一員,他特意在鑄造穹頂的原料裡摻進被德軍炸毀的考文垂大教堂的鐵釘。二OOO年二月,英國肯特公爵將在英國複製的十字架交給德累斯頓,二OO四年安放在聖母大教堂的頂部,從此,聖母大教堂在消失了近六十年後,重新在易北河畔展現出她美輪美奐的新顏。
教堂的內部裝修在二OO五年全部完成。聖母大教堂在全世界關心德累斯頓人士的努力之下,嚴格按照原來的建築式樣恢復起來,並且比原計劃提前一年完成全部重建施工,迎來德累斯頓建城八百周年的紀念日,在聖母大教堂舉行盛大的重新祝聖慶典。此後,聖母大教堂對外開放,接待世界各地嚮往一睹風采的遊人和朝拜者。
二OO八年十一月的這天傍晚,我路過德累斯頓聖母大教堂,用相機拍攝下她重建後的雄姿。
幾個星期之後,我回到家中,無意中找出一張德累斯頓大教堂一八八O年的老照片,發現當年拍攝的角度和我這張照片幾乎一模一樣,於是引起我的好奇心,耐心地一一對比它們的細節。我確實不得不佩服重建設計者和施工者的精心和忠實,許久都未能發現兩者之間的差異。不過最後總算讓我找到一處不同:一八八O年的照片上大門前沒有馬丁·路德的銅雕像,而我二OO八年的這一張上卻有這座雕像。於是我趕緊翻閱史書,查找原因。原來,這尊宗教改革者馬丁.路德的雕像是雕塑家阿道夫.封.東多夫(Adolf von Donndorf, 1835-1916)在一八八五年創作的作品,還居然躲過德累斯頓大轟炸的一劫,大教堂重建之後便重新樹立在教堂的門前。而在一八八O年拍攝大教堂照片的時候,這座雕像還沒有誕生,老照片竟然比雕像還早了五年。
聖母大教堂的重建本身固然讓人感動,而重建背後的故事讓人更加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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